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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真是像野火一样,一下子就烧起来了!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跳进这个游戏。
话说1983年11月29号的下午,美国联邦调查局(FBI)洛杉矶分局接到一个电话,是美洲银行 Melrose 分行打来的。接电话的是个叫琳达·韦伯斯特的探员。她专门负责接“2-11”电话,也就是银行抢劫案的报警。银行说刚被抢了,嫌疑人是个年轻白人男性,戴着纽约扬基队的棒球帽,身材瘦削,很有礼貌,带着南方口音,穿着也很得体,还一直说“请”和“谢谢”。
韦伯斯特赶紧告诉了她的同事威廉·雷德,他是FBI当地银行抢劫案部门的负责人。
“比尔,是‘扬基’。”
这个“扬基大盗”从当年七月就开始在洛杉矶活动了,一家接一家地抢银行,每次都能带着几千美元装在皮箱里溜之大吉。雷德都快烦死了,这人到底是谁啊?FBI唯一能掌握的线索就是那顶显眼的棒球帽,所以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扬基大盗”。
过了半个小时,韦伯斯特又接到一个“2-11”电话,这次是十六个街区外费尔法克斯区的国民城市银行打来的,被抢了2349美元。报警人详细说了情况,韦伯斯特看了看雷德。
“比尔,‘扬基’又来了。”
又过了四十五分钟,“扬基”又抢了世纪城的太平洋安全国民银行,然后立刻走到街对面,抢了第一州际银行2505美元。
“比尔,‘扬基’,连续两家!”
还没到一个小时,电话又响了。“扬基”刚刚抢了威尔希尔大道上的帝国银行。你要是从世纪城开车到威尔希尔大道的帝国银行,正好路过FBI的办公室。
雷德对韦伯斯特说:“他可能还朝我们挥手了呢。”
他们现在算是正式进入警戒状态了,感觉历史正在被创造。他们就等着,难道“扬基”还要再来一次吗?下午5点30分,电话响了,一个身份不明的白人男性,身材瘦削,有南方口音,戴着“扬基”帽,刚刚抢了恩西诺的第一州际银行,就在405高速公路往北十五分钟车程的地方,抢了2413美元。
“比尔,是‘扬基’。”
一个人,四个小时,六家银行。
雷德后来在他的回忆录里写道:“这是一个新的世界纪录,至今无人打破。”
话说回来,在美国文化里,银行抢劫犯一直占据着很高的地位。南北战争之后,像詹姆斯-扬格团伙这样的匪帮,靠着抢银行和火车,在狂野西部横行霸道,让整个国家都为之着迷。经济大萧条时期,银行抢劫犯更是成了名人,像邦妮和克莱德,约翰·迪林杰,“漂亮男孩”弗洛伊德。但是二战之后,这种犯罪好像就慢慢消失了。
1965年,全美国一共发生了847起银行抢劫案,考虑到美国的国土面积,这个数字不算多。当时有人猜测,银行抢劫是不是要绝迹了。因为很少有哪种犯罪的逮捕率和定罪率比银行抢劫更高。银行也觉得他们已经学会了怎么保护自己。1968年有一份关于银行抢劫的权威研究报告,题目就叫《一无所有》,意思是说,抢银行这种行为太不理智了,只有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干。感觉就像是二十世纪的偷牛贼,谁还干这个啊?
但是,后来就爆发了一场瘟疫。在短短一年时间里,从1969年到1970年,银行抢劫案的数量几乎翻了一番,然后在1971年再次上升,1972年又上升了一次。1974年,有3517家银行被抢。1976年,这个数字是4565。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银行抢劫案的数量比60年代末增加了五倍。这简直是一场史无前例的犯罪浪潮。而且,这还仅仅是个开始。1991年,FBI接到了来自美国各地银行的“2-11”电话,足足有9388次。
而这场惊人浪潮的中心,就是洛杉矶。
当年全美国四分之一的银行抢劫案都发生在洛杉矶。有一年,当地的FBI办公室处理了多达2600起银行抢劫案。抢银行的人太多了,被抢的银行也太多了,雷德和FBI不得不给他们起外号,这样才能分清楚。用医用纱布伪装自己的人,成了“木乃伊大盗”。戴着一只手套的人,自然而然地成了“迈克尔·杰克逊大盗”。一个戴着假胡子的两人团伙,成了“马克斯兄弟”。一个矮胖的抢劫犯,成了“猪小姐”。一个漂亮的抢劫犯,成了“美国小姐大盗”。一个挥舞着刀子的家伙,成了“红花大盗”。就这样,还有以约翰尼·卡什和罗伯特·德尼罗命名的抢劫犯。有一伙人,三个人一起抢,一个打扮成摩托车手,一个打扮成警察,还有一个打扮成建筑工人,这还用问他们叫什么吗?那个年代是八十年代啊!他们被称为“村民”。
彼得·霍拉汉是洛杉矶银行抢劫案激增的非官方历史学家之一,他回忆说:“这就像野火一样,每个人都跳进来参与这场游戏。”
难以置信的是,在这场浪潮持续了十年之后,情况变得更糟了。触发因素是一个叫做“西山大盗”的双人团伙的出现。第一代洛杉矶的抢劫犯,就像“扬基大盗”一样,走到柜员面前,说自己有枪,然后把手边的现金都捞走,就跑了。人们有点轻蔑地称他们为“纸条传递者”。但是“西山团伙”回归了杰西·詹姆斯和邦妮和克莱德的伟大传统。他们带着假发和面具,挥舞着突击武器,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他们会强行进入柜员的笼子,把整个银行都洗劫一空,如果可以的话,还会清空金库,然后执行一个精心策划的逃跑计划。这些大盗在圣费尔南多谷有个地堡,里面堆满了军用级别的武器和27000发子弹,为他们头目认为即将到来的末日做准备。即使以90年代洛杉矶的标准来看,“西山团伙”也有点疯。
在他们第五次抢劫中,“西山团伙”闯入了塔扎纳富国银行的金库,抢走了43.7万美元,相当于今天的100多万美元。然后,富国银行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银行向媒体透露了“西山团伙”到底抢走了多少钱。这简直就像给干柴堆点了一把火。43.7万美元?开玩笑吧?
最先注意到这件事的人之一,是一个有进取心的23岁年轻人,名叫罗伯特·谢尔顿·布朗,他的街头外号叫“卡斯珀”。卡斯珀算了算。“我抢过劫,盗过窃,各种各样的事情我都做过,”他后来解释说,“但是那些钱根本没法和抢银行比。你抢一次银行,两分钟就能拿到你在街上六七个星期才能赚到的钱。”
后来把卡斯珀绳之以法的检察官之一,觉得他是个“杰出人物”。(检察官要求不要透露他的名字,咱们就叫他马克吧。)马克说:
卡斯珀想明白了,抢银行最难的就是进银行。所以他就找别人去抢。你肯定会想,怎么可能有人会替你抢银行呢?但这恰恰是他的天赋……招募别人替他抢银行。而且他招募了难以置信的人数……用好莱坞的话来说,他就像是个制片人。
卡斯珀有个犯罪合伙人,叫唐泽尔·汤普森,也叫 C-Dog。他们会挑一个他们认为容易下手的银行,然后找一辆逃跑用的车,也就是帮派里说的“G-ride”。在90年代初,洛杉矶的劫车案数量惊人地上升,媒体把这看作是街头随机暴力的另一个迹象。但是其中很大一部分,实际上都是卡斯珀和 C-Dog 干的。他们花钱雇人去偷“G-ride”。如果你像卡斯珀那样抢那么多银行,就需要很多车。然后,他会挑选团伙成员。检察官马克又说:
他的很多抢劫犯都是孩子。我觉得他可能根本没给他们钱。他只是胁迫他们去抢。他身材高大,很有威胁性。而且,你知道,他是“滚雷六十街”帮派的成员,这是一个非常臭名昭著的瘸帮。
马克回忆起一个特别的招募对象,他“非常年轻”,可能只有十三四岁:
我记得他把那个孩子从学校带出来,问:“你什么时候能替我抢这家银行?”那孩子说:“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所以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他们接上他,布朗和 [C-Dog] 向他解释该怎么做。你进去,把所有人都吓个半死,拿到钱,然后出来。
卡斯珀教他的新成员一种他称之为“神风特攻”的技巧。他的孩子们会冲进去,挥舞着他们的冲锋枪和突击步枪,朝天花板开枪,然后尖叫着骂脏话:“都给我趴下,妈了个X的!”他们会把所有能找到的钱都塞进枕套里,抢走钱包,如果想捞点外快,还会把女人手指上的戒指拽下来。
至少有两次,卡斯珀“借”了一辆校车,把他的年轻手下送到安全的地方。还有一次,他“借”了一辆邮政服务车。卡斯珀很有想象力。他会在远处的一辆车里进行管理监督,然后跟着他精心挑选的团队在街上横冲直撞。
马克说:“这些人知道,如果他们想独吞所有的钱,那就会有这两个瘸帮的人来找他们,那他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G-ride”会被抛弃。整个团伙会撤退到卡斯珀的藏身之处,通常是在一家汽车旅馆里,在那里他会给他们一点点报酬,然后让他们走。他们都是孩子,很可能会被抓。但是卡斯珀不在乎。马克说,他的态度是:
我是说,好吧,这不算好。我的手下被抓了,但是我们现在得找新的手下。反正我们一直都在这么做。
仅仅四年时间,卡斯珀就“制作”了175起抢劫案,这仍然是终身银行抢劫的世界纪录,打破了“扬基大盗”之前72起的记录。卡斯珀和 C-Dog 甚至差点打破了“扬基大盗”一天抢六家的记录。在1991年8月的一天里,他们“制作”了五起:拉西内加大道上的一家第一州际银行,然后是鹰岩、帕萨迪纳、蒙特利公园和蒙特贝洛的银行。别忘了,“扬基大盗”可是单枪匹马,卡斯珀做的事情要困难得多:组织和监督抢劫团队。
卡斯珀向世界展示了占领银行有多么容易之后,其他帮派也加入了进来。“八街黑帮瘸子”开始组织团队。一个叫做“讨厌鬼”的二人组,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进行了将近三十次占领,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讨厌鬼”真是……讨厌:他们喜欢把所有人都赶到银行金库里,大声谈论处决,然后为了好玩,就在人们的耳朵边上开枪。
马克说:“回过头来看,1992年是银行抢劫案的巅峰之年,一年之内发生了2641起抢劫案。”
也就是说,在每个银行工作日里,平均每45分钟就发生一起银行抢劫案。最糟糕的一天是,一天之内发生了28起银行抢劫案。这可把FBI给整疯了,他们都精疲力尽了。
抢劫银行只需要几分钟,调查一起银行抢劫案却要花几个小时。随着抢劫案越积越多,FBI 越来越跟不上节奏。
如果你每天要处理27起抢劫案,如果一个团队一天之内要犯下五起抢劫案,那你想象一下,在现实中你要怎么调查。这些人开着车在城里到处乱窜,以最快的速度抢劫。光是在洛杉矶的交通里跟上他们,就是个大问题。你赶到银行,有多少人目击了抢劫案?嗯,有多少人在银行里?大概二十个人吧。所以你需要从二十个证人那里获得证词。这可是一个大工程。
然后,你刚开始,会发生什么?
你在现场待了五到十分钟,城里其他地方又发生了另一起银行抢劫案紧急情况。FBI 被搞得焦头烂额。
洛杉矶这座城市,成了世界银行抢劫之都。“没有理由认为它会达到顶峰,”马克继续说。他举起一张洛杉矶银行抢劫案的图表,从70年代到90年代。“如果你看看这条趋势线,它看起来就像要冲向月球。”
只不过,它并没有冲向月球。这股狂热过去了。FBI 在这个案子上投入了五十名探员。经过几个月的时间,他们从卡斯珀和 C-Dog 那些吓坏了的新成员那里收集了他们能收集到的信息,梳理了两人用来隐藏资产的层层欺骗,并追踪他们从一个地址到另一个地址,穿越南洛杉矶。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大陪审团起诉卡斯珀和 C-Dog,因为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什么也没做。他们没有抢任何银行。他们只是坐在街对面的一辆车里。FBI 掌握的,只有那些在上学午休时间逃学的,吓坏了的青少年的证词。
最后,检察官认为他们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他们在卡森的祖母家找到了 C-Dog,并在卡斯珀走出出租车的时候逮捕了他。随着他们两人入狱,席卷洛杉矶的银行抢劫狂潮终于结束了:在大约一年的时间里,该市的抢劫案数量下降了30%,然后继续下降。
2023年夏天,卡斯珀和 C-Dog 从联邦监狱出来后,他们四处兜售他们的故事,并在好莱坞与电影制片人会面。听到他们故事的电影公司高管们简直不敢相信:这种事竟然发生在这里?
是的,确实发生了。
我想以一系列谜题开始《引爆点反击》,这三个相互关联的故事乍一看似乎无法解释。第三个谜题涉及一个叫做杨树林的小镇。第二个涉及一个名叫菲利普·埃斯福尔姆斯的人的故事。而第一个章节涉及“扬基大盗”以及卡斯珀和 C-Dog 的事迹。
20世纪90年代初洛杉矶的银行抢劫危机是一场流行病,它符合所有的规则。这不是一种在每个抢劫犯内心产生的爆发,就像牙疼一样,它是会传染的。一种低烧在60年代末开始在美国各地蔓延。到了80年代,“扬基大盗”在洛杉矶感染了这种病毒。“西山大盗”后来也感染了这种病毒,而且在他们手中,它变异成了更黑暗和更暴力的东西。他们把这种新菌株传给了卡斯珀和 C-Dog,他们改造了这个过程,外包了劳动力,并像20世纪后期的资本家一样,大幅扩大了规模。从那里,这种感染蔓延到整个城市,传给了“八街黑帮”和“讨厌鬼”等等,席卷了数百名年轻人,直到洛杉矶的银行抢劫热潮达到顶峰时,“扬基大盗”时代那种小打小闹的纸条传递,就好像一段模糊的记忆。
社会流行病是由少数几个杰出人物推动的,他们扮演着重要的社会角色。洛杉矶的疫情爆发正是这样展开的。这从来都不是一项大规模参与的活动,不像那些有成千上万人报名的大城市马拉松。这是一场由少数人反复抢劫银行造成的混乱统治。“扬基大盗”在FBI 最终抓住他之前,在九个月内抢劫了64家银行。他入狱十年,出狱后又抢劫了八家银行。“讨厌鬼”抢劫了27家银行。卡斯珀和 C-Dog 策划了175起。如果你只关注“扬基大盗”、卡斯珀和“讨厌鬼”,你就会对80年代和90年代初发生在洛杉矶的事情有一个相当完整的了解:一种由少数人的非凡行为引发的,爆发并达到顶峰的传染现象。马克说:“如果你想谈论流行病,卡斯珀就是超级传播者。”
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的大环境,是否适合银行抢劫案的爆发呢?是的,确实如此。从70年代到90年代末,美国银行分行的数量增加了两倍。卡斯珀和 C-Dog 简直就是在瓮中捉鳖。
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席卷洛杉矶的狂潮,一切都解释得通,除了一个问题。
这里有一个谜题。
1950年3月9日清晨,威利·萨顿起床后,在脸上涂了厚厚的妆。前一天晚上,他把头发染浅了好几个色号,几乎成了金发,现在他想搭配一个橄榄色的肤色。他在眉毛上涂了睫毛膏,让它们看起来更浓密。他在鼻孔里塞了点软木塞,让鼻子看起来更宽。然后他穿上一套灰色的西装,经过量身定制,还垫了肩,从而改变了他的轮廓。他对自己现在的样子很满意,觉得他再也不像威利·萨顿了。于是威利·萨顿离开了他在斯塔顿岛的家,前往位于纽约市皇后区森尼赛德,皇后大道44号的制造商信托公司分行。
在过去的三个星期里,萨顿每天早上都站在街对面,了解这家银行员工的日常作息。他对所看到的一切很满意。街对面有一个高架地铁站,一个公交车站,还有一个出租车站。这条街很热闹,萨顿喜欢人群。银行的警卫,一个名叫韦斯顿的行动迟缓的人,就住在附近,每天早上8点30分到达,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的报纸。在8点30分到9点之间,他会放银行的其他员工进来,最后是银行经理霍夫曼先生,他像时钟一样,在9点01分准时到达。制造商信托公司在10点才向公众开放,比大多数银行分行都要晚得多。这一点也让萨顿很高兴:他认为从第一个员工到达,到第一个顾客到达之间的这段时间是“他的时间”,而在这个案例中,“他的时间”会整整一个小时。
8点20分,萨顿混在公交车站等车的人群中。几分钟后,管理员韦斯顿转过街角,沉浸在他的报纸里。当韦斯顿拿出钥匙打开门的时候,萨顿溜到了他身后。韦斯顿震惊地转过身。萨顿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进来。我想和你谈谈。”
萨顿不太喜欢枪。对他来说,枪只是道具。他真正的武器是一种平静的权威,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他向警卫解释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首先,他们会放一个他的同伙进来。然后,其余的员工会像每天早上一样被放进来。每进来一个人,萨顿的同伙就会出现,并用胳膊肘领着他们,到他事先准备好的一排椅子上坐下。
萨顿在多年后在他的回忆录里写道,在那个时候萨顿已经非常有名了,所以他写了两套回忆录,就像一个政治家觉得有必要回应历史的转折一样——
一旦你控制了银行,谁来敲门其实并不重要。有一次,当我在宾夕法尼亚州抢一家银行的时候,突然来了一群油漆工,我就简单地告诉他们,把他们的油布铺开,然后开始工作。“你们的工资这么低,银行可不能让你们闲着没事干。他们对银行抢劫犯投了保险,但是没人会给你们这些偷懒的家伙投保。”在整个抢劫过程中,我一直在跟他们闲聊,说如果银行抢劫犯也能像他们一样有个强大的工会,那我早就退休了。每个人都很开心,当我们带着钱走出大门的时候,他们已经把一面墙都刷完了。
萨顿太迷人了,简直令人害怕。制造商信托公司的员工们,有没有意识到抢劫他们的人是著名的威利·萨顿呢?毫无疑问。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会议室。“别担心,伙计们,”他告诉他们,“这只是钱而已。而且这又不是你们的钱。”9点05分,迟到了四分钟,经理霍夫曼先生到了。萨顿让他坐下。
“如果你给我惹麻烦,我希望你知道,这里有些你的员工会被枪击。我不想让你对此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许你不在乎自己的安全,但是这些员工的健康是你的责任。如果他们出了什么事,那责任就在你身上,而不是我。”
当然,这只是虚张声势,但是每次都很有效。他从金库里捞走了钱,慢悠悠地走到一辆等候着的逃跑车旁,消失在了纽约市的交通中。
威利·萨顿是纽约版的卡斯珀,尽管这么说对威利·萨顿有点不公平。在卡斯珀策划他的银行抢劫狂潮的时候,没人知道他。甚至他的审判也没怎么上新闻。但是威利·萨顿可不一样。萨顿很有名,他和明星约会,是个伪装大师,两次大胆地从监狱里逃脱。有人曾经问他:“你为什么抢银行?”他回答说:“因为钱都在那里。”后来他否认自己说过这句话,但是这并不重要。直到今天,他的俏皮话还被称为“萨顿定律”,而且还被用来指导医学生,让他们重视首先考虑最有可能的诊断。好莱坞把他的生活拍成了电影。一个作家把他的故事写成了一部传记小说。按今天的美元计算,他声称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偷了超过2000万美元。卡斯珀甚至都没法和威利·萨顿相提并论(当然,假设他们都交税,而他们俩都没交)。
重点是,如果说谁会引发一场银行抢劫的流行病,你肯定会想到威利·萨顿。你肯定会认为,纽约市那些容易受影响的犯罪分子,看着“狡猾的威利”毫不费力地溜进银行分行,一枪不发地带着一大笔钱逃之夭夭,然后他们就会对自己说,我也可以做到。在流行病学中,有一个术语叫做“索引病例”,指的是启动流行病的人。(我们会在本书后面讨论最近历史上最引人入胜的索引病例之一。)威利·萨顿应该就是索引病例,对吧?他把抢劫银行这种肮脏的工作变成了一门艺术。
但是,威利·萨顿并没有在纽约市引发银行抢劫的流行病,不管是在40年代和50年代的鼎盛时期,还是在他后来写了一本又一本回忆录的那些年里。在1969年他靠着谎称自己身体不好而逃出监狱之后(他后来又活了11年),萨顿把自己重新塑造成一个监狱改革专家,在全国各地发表演讲。他向银行咨询如何防止银行抢劫。他甚至还为一家信用卡公司做了一个电视广告,开创了一种带有照片的信用卡:“他们叫它脸卡。现在我说我是威利·萨顿,人们就相信我了。”这有没有让世界想要成为威利·萨顿呢?显然没有。在卡斯珀的年代,纽约市的银行抢劫案数量,只是洛杉矶的一小部分。
从定义上来说,流行病是一种不尊重边界的传染现象。当新冠病毒在2019年末首次在中国出现时,流行病学家们担心它会蔓延到世界各地。而他们完全是对的。但是在银行抢劫案的案例中,狂潮席卷了洛杉矶,却跳过了其他城市。为什么呢?
这是三个谜题中的第一个。而答案涉及一位名叫约翰·温伯格的医生提出的一个著名观点。
1967年,温伯格刚刚完成他的医学培训,就在佛蒙特州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区域医疗计划”(RMP)的一部分。那是“伟大社会”的年代,当时美国政府正在齐心协力地扩大美国的社会保障网络,而RMP 是一项由联邦政府资助的项目,旨在改善全国各地的医疗保健。温伯格的工作是绘制整个州的医疗质量图,以确保每个人都能获得相同的医疗标准。
他很年轻,而且充满理想。他曾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师从一些最顶尖的医学专家。温伯格后来说,他到达佛蒙特州时,仍然相信“科学正在进步,而且正在理性地转化为有效的护理”这种普遍的模式。
佛蒙特州有251个城镇。温伯格首先根据当地居民接受医疗保健的地点,将这些社区划分开来。这样他就得到了该州的十三个“医院区”。然后他计算了每个医院区在医疗保健上的花费。
温伯格以为,他会看到的是,在佛蒙特州的一些偏远角落,因为没什么钱,所以医疗花费会比较低。而且按照同样的逻辑,在像伯灵顿这样的富裕社区里,医疗花费会稍微高一些。伯灵顿是该州最大的城市,佛蒙特大学和尚普兰学院的所在地,那里的医院最新,最先进,而且那里的医生更有可能是在著名的医学院接受培训的。
但他完全错了。没错,从一个医院区到另一个医院区,医疗花费是有差异的。但是这些差异并不小,它们非常巨大,而且它们似乎并不遵循任何明显的逻辑。正如温伯格所说,它们毫无“韵律或道理”。例如,在某些地区,切除痔疮的手术比其他地区常见五倍。在某些地区,你接受前列腺增大手术切除,或者子宫切除术切除子宫,或者阑尾炎发作后切除阑尾的可能性,比其他地区高出三倍。
温伯格说:“事实证明,差异无处不在。例如,我们住在斯托和沃特伯里之间。我的孩子们在十英里外的沃特伯里学区上学。但是如果我们住在往北一百码的地方,他们就会在斯托学区上学。在斯托,70% 的孩子在十五岁之前就切除了扁桃体,而在沃特伯里,这个比例只有 20%。”
这简直莫名其妙。斯托和沃特伯里在几乎所有方面都完全相同:它们都是田园诗般的小镇,到处都是饱经风霜的十九世纪建筑。没人会认真地认为,其中一个镇比另一个镇更入世,或者被不同的医学意识形态所控制。并不是说斯托吸引了一种人,而沃特伯里吸引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这里的人们都一样,只不过沃特伯里的孩子倾向于保留他们的扁桃体,而斯托的孩子则没有。
温伯格现在非常困惑。难道他偶然发现了佛蒙特州小镇的一些奇怪之处吗?他决定将他的分析扩展到新英格兰的其他地区。这是他对佛蒙特州米德尔伯里和新罕布什尔州伦道夫的比较。看看前十行:这两个城市简直是双胞胎。现在看看数据的最后三行。我的天啊!在伦道夫,医生们以一种过度兴奋的状态行事:随意花钱,住院和手术,把所有人都安排上。但是米德尔伯里呢?米德尔伯里是另一个世界。
| | 米德尔伯里,佛蒙特州 | 伦道夫,新罕布什尔州 |
| :----------------------- | :----------------- | :----------------- |
| **社会经济特征** | | |
| 白人 | 98% | 97% |
| 出生在佛蒙特州或新罕布什尔州 | 59 | 61 |
| 在该地区居住20年以上 | 47 | 47 |
| 收入水平低于贫困线 | 20 | 23 |
| 有医疗保险 | 84 | 84 |
| 有固定的医生看病地点 | 97 | 99 |
| **慢性病水平** | **患病率** | |
| 过去2周活动受限 | 23% | 23% |
| 去年卧床超过2周 | 5 | 4 |
| **就医机会** | | |
| 一年内与医生接触 | 4 | 5 |
| **获得医疗保健后的利用率** | 73% | 73% |
| 每1000人住院人数 | | |
| 每1000人手术出院人数 | 132 | 220 |
| 每位医疗保险B部分参保人花费金额 | 49 | 80 |
温伯格把他发现的现象称为“小区域差异”,他在整个美国都找到了证据。最初只是对佛蒙特州小镇的特有观察,后来却变成了一条铁律。在温伯格做出这个惊人发现的半个世纪之后,这条铁律仍然没有消失的迹象:在很多情况下,你的医生如何治疗你,跟你医生在哪里接受的培训,或者他在医学院的表现如何,或者你医生的个性如何都没有太大的关系,而跟你的医生住在哪里关系更大。
为什么地点如此重要?对小区域差异最简单的解释是,医生只是在做患者想让他们做的事情。所以,举个例子,咱们挑一个相对简单的医疗事件:在一个人生命中的最后两年里,医生会看望病人多少次。2019年的全国平均水平大约是54次。相比之下,在明尼阿波利斯,平均水平要低得多:36次。但是你知道洛杉矶是多少吗?是105次!在洛杉矶,你临终的日子里看医生的次数,是明尼阿波利斯的三倍。
这差异太大了。难道是因为垂死的明尼苏达人表现得像坚忍的斯堪的纳维亚人,而洛杉矶的老年人却很需要人照顾,而且要求很多吗?答案似乎是否定的。温伯格和其他研究人员发现,小区域差异并不是由患者想让医生做什么造成的,而是源于医生想对患者做什么。
那么,为什么医生在不同的地方表现得如此不同呢?这仅仅是因为钱吗?也许更多洛杉矶人有那种奖励医生积极治疗病人的保险。不,这似乎也无法解释。
如果这仅仅是随机的呢?毕竟,医生也是人。而人们在他们的信仰中,也是各不相同的。也许洛杉矶这个地方,碰巧有很多激进的医生在那里执业,而明尼阿波利斯这个地方,碰巧就很少有。
不!
随机意味着激进的医生会分散在全国各地,他们的模式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长。随机意味着每家医院都会有不同的医生组合,他们代表着关于如何行医的各种想法。会有史密斯医生,他总是切除扁桃体;会有琼斯医生,他从不这么做;然后会有麦克唐纳医生,他的做法介于两者之间。但这并不是温伯格多年前发现的。他发现的是医疗集群,在这些集群中,一个医院区的医生会形成一个共同的身份,就好像他们都被同一个传染性想法所感染了一样。
达特茅斯大学的经济学家乔纳森·斯金纳,是温伯格研究的继承人之一,他说:“这就像是‘物以类聚’的谜题。比如,好吧,医生有不同的看法……人们对什么有效有自己的看法……但是问题是,一个地区到底有什么因素,导致某些人平均来说会以某种方式行医呢?
“难道是因为水里有什么东西吗?”
后来,小区域差异成了医学研究人员痴迷的对象。有关于它的书籍出版。学者们整天都在研究它。但令人着迷的是,同样的无法解释的差异模式,也出现在医疗保健领域之外。我来举个例子。
加利福尼亚州维护着一个公共数据库,记录着该州任何一所中学的七年级学生,接种推荐疫苗的最新比例:水痘、麻疹、腮腺炎、风疹、脊髓灰质炎等等。如果你粗略地浏览一下这份清单,它似乎很简单明了。加利福尼亚州绝大多数公立学校的孩子,都接种了所有疫苗。那私立学校的孩子呢?私立学校往往规模更小,也更古怪。那里会不会有更多的差异呢?咱们来看看。
这里是随便挑选的,位于旧金山东部康特拉科斯塔县的一些私立小学的疫苗接种率。
圣约翰浸信会学校——100%
埃尔索布兰特基督教学校——100%
康特拉科斯塔犹太学校——100%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康特拉科斯塔县有很多私立小学,而且住在那里的家长似乎非常热衷于保护他们的孩子免受传染病的侵害。
圣佩尔佩图亚学校——100%
锡耶纳圣凯瑟琳学校——100%
但是等等。有一所学校非常特别。
东湾华德福学校——42%
42%?这是一个侥幸事件吗?是从一致模式中偶然出现的偏差吗?
咱们来看看埃尔多拉多县的私立学校,按字母顺序排在康特拉科斯塔县的后面。
G.H.S.学院——94%
圣三一学校——100%
然后,等着瞧:
雪松泉华德福学校——36%
咱们试试洛杉矶。和该州的其他中学一样,大多数中学的疫苗接种率都在90%以上,或者达到100%。但是再次出现了一个例外,在城市西边的太平洋帕利塞德高档社区。
西区华德福学校——22%
如果你没听说过华德福学校,这是一种由奥地利教育家鲁道夫·史代纳在20世纪初发起的运动。华德福学校规模小,而且费用高昂,专注于“整体”学习,旨在培养学生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全世界有数千所华德福学校,其中大部分是幼儿园和小学,加利福尼亚州大约有二十几所。几乎毫无例外地,在任何有华德福学校的加利福尼亚州城镇,疫苗接种率最低的学校,都是华德福学校。
这是索诺玛县的情况:
圣文森特·德·保罗小学——100%
林孔谷基督教学校——100%
索诺玛乡村走读学校——94%
圣尤金大教堂学校——97%
圣罗斯学校——100%
萨默菲尔德华德福学校——24%
加利福尼亚州在2010年代中期爆发了两起麻疹疫情,其中一起始于迪士尼乐园。疫情导致许多人表示,加利福尼亚州正面临着疫苗怀疑主义的问题。但这是错误的。再看看那些疫苗接种率达到100%的小学。今天我们知道,是该州境内的小部分人群,比如那些把孩子送到某种特定品牌的小学的家长,存在着疫苗问题。约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