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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丹尼尔·卡尼曼这个人呐,他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就是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压根就不相信。你想想,他能不看稿子地讲完一整个学期的课,学生都觉得他把教科书背得滚瓜烂熟了,可一问他过去的事儿,他就说自己的记忆靠不住,让别人也别太当真。
他这自我怀疑啊,估计是他的人生信条吧。有学生说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怀疑”,这股劲儿能推着他往更深的地方钻研。也可能他就是想藏起来,不想被人发现,所以才故意装成这样,哎,谁知道呢。
就算他不相信自己的记忆,但总归还是有些记得的吧。比如说,1941年底或1942年初,德国人占领巴黎一年左右的时候,他宵禁之后被抓住了。那时候犹太人得在衣服上缝个六芒星,他觉得丢人,每天早早去学校,放学了就把衣服反着穿,就是不想让同学看见。
有一天,他回家晚了,碰上了一个穿黑制服的德国士兵。他说这种士兵最可怕了,是专门招来的纳粹党卫军。他赶紧加快脚步,结果那个士兵冲他招手,一把抱住他,还把他举起来了。他当时害怕得要命,怕士兵看到衣服里面的六芒星,结果那个士兵只是热情地跟他说话,说的德语,还掏出钱包,给他看一张男孩的照片,最后还给了他一些钱。他回家就跟妈妈说,妈妈说得对,人呐,比你想的复杂多了,有趣多了。
他还记得他爸1941年11月被抓走的事。那时候成千上万的犹太人被抓,送到集中营。他对他妈感情挺复杂的,但是对他爸,那是真爱。“我爸就像一个发光体,魅力无穷”,他是这么说的。他爸被关在巴黎郊外的德朗西监狱,那儿本来是给七百个人住的房子,硬是塞了七千多个犹太人。“我记得和妈妈去看监狱的情景”,他回忆说,“那是一栋橘粉色的建筑,从外面能看到里面的人,但看不清他们的脸。还能听见女人和小孩的声音。我还记得那个监狱的警卫,他说,‘这里的日子可不好过,他们只能吃些果皮或者蔬菜皮’。” 哎,德朗西对大多数犹太人来说,只是去集中营的中转站,到了那儿,孩子和妈妈就会被分开,然后被送往奥斯威辛。
多亏了尤金·舒勒,他爸六个星期后就被放出来了。舒勒是欧莱雅公司的老板,他爸在那儿做化妆品工程师。二战结束后,舒勒帮纳粹抓犹太人的事才被曝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当年却放了他手底下最重要的工程师一马。舒勒跟德国人说,他爸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人物”,所以把他送回了巴黎。他爸回来的那天,他记得特别清楚。“我们知道他要回来,于是先去买些东西。回到家按响门铃后,是他来开的门。他穿着自己最讲究的那套西装。他当时的体重只有45公斤,瘦得皮包骨头。他还没有吃东西,在等我们一起吃。这件事让我记忆深刻。”
后来,舒勒也保不了他们在巴黎的安全了,他爸就带着全家逃跑。1942年的时候,法国边境都封锁了,根本没有安全的路。所以,他和姐姐,还有他们的爸妈,往南边跑,那儿维希政府还管着。一路上,他们经历了各种危险,他记得他们躲进过谷仓,还记得他爸在巴黎弄来的假身份证上有个拼写错误,他和姐姐还有他妈的名字都被写成了“卡德尔”,他爸的姓本来是“凯德尔”。为了不被人发现,他得叫他爸“叔叔”,他还得替他妈说话,因为他妈说法语带着意第绪语的口音。他妈平时可不是个少说话的人,总是在抱怨,抱怨他爸一战的时候判断失误,觉得德国人不会入侵巴黎,所以才没走。他妈早就预感到了可怕的命运,她悲观,他爸乐观。他当时就觉得,自己跟他妈特别像,跟他爸不太像,哎,他对自己的感觉也挺复杂的。
1942年冬天快到的时候,他们在担惊受怕中来到一个叫瑞安莱潘的海边小镇。多亏了舒勒,他们有自己的房子,里面还有个化学实验室,他爸可以继续工作。为了适应新环境,他爸妈让他去上学,但是警告他别跟别人说太多话,也别表现得太聪明,怕犹太人的身份被看穿。他说,他对那段日子唯一的记忆就是老气横秋,书呆子气十足。他很少感觉到自己的思想和身体是连在一起的。他在运动方面特别笨拙,同学们都叫他“行走的僵尸”。有个体育老师还不给他颁奖,说“万事都应有底线”。不过,他的心很敏锐,也很坚强。从他开始想自己长大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的那一刻起,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成为一个有智慧的人。他心目中的自己是这样的:只有脑袋,没有躯体。后来,他又给自己勾勒了一个新的形象:一只被猎人追逐的兔子,活着是唯一的目标。
1942年11月10号,德国人占领了法国南部。穿黑制服的德国兵把男人们从公交车上拽下来,撕掉他们的衣服,检查他们是不是行过割礼的犹太人。“所有被抓的人都死了”,他是这么回忆的。他爸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年轻的时候就放弃了犹太教的信仰,离开了立陶宛,来到了巴黎。他当时还不打算放弃对神的信仰。他说:“我和我的父母睡在同一顶蚊帐下,他们睡大床,我睡小床,那时我九岁。我会向上帝祈祷,我的祷词是这样的:我知道你很忙,我知道这是段难挨的日子。我不想祈求太多,只想请你能让我再多活一天。”
为了活命,他们又开始逃亡。这一次,他们沿着科特达祖尔,来到了滨海卡涅,住在一个以前是法军上校的人家。他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一直被迫待在住所里,看书打发时间。他把《八十天环游地球》看了一遍又一遍,迷上了英国的一切,特别是菲利斯·弗格。那个法军上校有一书架关于凡尔登战役的书,他也都看了一遍,都快成专家了。他爸还在海岸那头带实验室的房子里工作,每个周末坐公交车来看他们。星期五晚上,他和妈妈会一起坐在花园里,一边看她缝补的袜子,一边等他爸回来。“我们住在山上,能看见公交车站。我们永远不知道他究竟会不会平安到来,自那以后我就痛恨等待。”
在维希政府和赏金猎手的帮助下,德国人抓犹太人的效率大大提高了。他爸有糖尿病,可是出去看病比不看病还危险。他们又一次逃离了。先是躲进了旅馆,最后藏进了利摩日城外一个小村庄里一家乡村酒吧后面的鸡舍。这儿没有德国兵,只有一些法兰西民兵,他们的任务就是帮德国人抓犹太人,清除法国的抵抗力量。他不知道他爸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但他肯定这事儿跟欧莱雅公司的老板脱不了关系,因为公司的人还会送来成包的食物。他们在房子中间搭了个分隔带,好让姐姐有自己的空间,可是鸡舍毕竟不是给人住的。到了冬天,冷得要命,门都会被冻住。他姐姐想睡在炉子旁边取暖,结果把睡袍给烫了个洞。
为了表示自己是基督徒,他妈和姐姐每个星期天都会去教堂。他十岁了,也重新回到了学校,因为待在学校比待在鸡舍里强。这个乡村学校的学生比瑞安莱潘的学生差多了,老师倒是挺和蔼的,但也教不了啥。他能记得的唯一一堂课是关于生命起源的。他发现有些内容太离谱了,觉得老师肯定讲错了。“我说,‘这绝对不可能!’我回去问了我妈,她说就是那么回事。”但他还是不相信。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挨着他妈睡觉,半夜起来上厕所,只能从他妈身上爬过去。她被惊醒了,正好发现儿子压在自己身上。“我妈吓坏了,于是我想,‘看来是真的!’”
就算还是个孩子,他也喜欢琢磨别人——他们为什么这么想,为什么那么做。他从别人那里得到的直接经验很少。虽然也上学,可是他从不跟老师同学来往,也没什么朋友,因为哪怕是点头之交都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和别人保持距离,反而见证了很多有意思的事儿。他觉得,学校老师还有酒吧老板肯定知道他们是犹太人。要不然,他一个十岁的小孩,怎么会跑到乡下佬云集的学校里读书?他们一家四口,穿得那么好,又怎么会挤在鸡舍里?可是他们一点都没表现出来。他的老师给他打高分,还邀请他去家里做客。酒吧老板娘安德里厄夫人有时候会让他帮点忙,给他点小费(他也没地方用),甚至还想让他妈跟她一起开妓院。当然,大多数人还是没发现他们的真实身份。他特别记得一个年轻的法国纳粹党徒,是个民兵,他追求他姐姐,被拒绝了。他姐姐当时十九岁,长得像个电影明星。(战争结束后,这个纳粹党徒才知道自己曾经爱上了一个犹太人,让他姐姐特别解气。)
1944年4月27号晚上——他记得特别清楚,他爸带他去散步。那时候他爸嘴上已经长出了黑斑,49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多了。“他告诉我可能我得承担起一些责任了”,他回忆说,“他对我说,要把自己看成这个家里的男子汉。他教我如何帮妈妈当家做主——他说我是这家里比较理智的那个人。我把自己写的诗集送给了他。当天晚上,他就去世了。”关于他爸的死,他只记得他妈让他和安德里厄夫妇待了一晚上。当时村里还躲着一个犹太人,他妈找到他,是他帮着在他回家前把父亲的遗体搬了出去。他妈按照犹太人的方式埋葬了他爸,但是没让他参加葬礼,可能是觉得太危险了。“对于他的死,我感到愤怒”,他说,“他从没生过病,但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六个星期后,盟军在诺曼底登陆。他没看见一个士兵,也没见到美国大兵开着坦克驶入村子,把糖果扔给孩子们。有一天,他从睡梦中醒来,闻到了空气中快乐的味道。法兰西民兵团的人都被抓走了,有的被枪毙,有的被关进了监狱。那些和德国人睡过的女人也被剃光了头,游街示众。到了十二月,德国人全部被赶出了法国,他和妈妈回到了巴黎,那儿还有他们战前的房子和财产。他有一本笔记,叫“我的思想日志”(“我一定是忍不住要写下来”)。到了巴黎,他在姐姐的课本里读到了一篇帕斯卡的文章,这激发了他的写作热情。当时,德国人为了重新占领法国,正在发起最后的反攻。他和妈妈被恐惧包围,生怕德国人会攻破防线。他在这个时期写了一篇小文章,试图解释为什么人类离不开宗教。他开头引用了帕斯卡的一句话:“信仰上帝会使我们内心澄澈”,然后评价说这句话“再正确不过了”。顺着这个思路,他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宗教和躯体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东西,我们通过它们获得相同的感受。从那以后,他不再认为上帝是可以祷告的对象。后来,当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时,还记得小时候写的那些故弄玄虚的东西,既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少年老成的写作风格“与我的内心感受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我深知自己作为一个犹太人,唯以无用之躯拖着一颗头颅,永远也不会与别的孩子融为一体”。
在巴黎,在他们以前住的公寓里,他和妈妈只找到了两把坏掉的绿色靠椅。但他们还是住了下来。五年来,他第一次不用掩饰自己犹太人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上学。在那儿,他和两个高大帅气的俄罗斯贵族男孩成了好朋友。对他来说,那是一段快乐又难忘的记忆,也许是因为过去的日子太孤独了。多年后,为了验证自己的这段记忆,他还想方设法地联系上了那对俄罗斯兄弟。一个当了建筑师,一个做了医生。他们在给他的回信里说,他们记得他,还附上了合影。可是他却没在照片里找到自己,他们肯定是把他当成别人了。看来,这份寂寞的友谊只是他的想象,并不是真的。
1946年,他们一家离开了不接纳他们的欧洲。他爸的家人以前住在立陶宛,在大屠杀中和六千多个犹太人一起死了。只剩下他叔叔,是个老师,正好在德国人打来的时候出去了,才活了下来。他和妈妈的家人一样,也住在巴勒斯坦。于是,他们搬去了那儿。他们的到来引起了轰动,有人还专门录了像(现在胶片找不到了)。但是他后来回忆这件事的时候,只提到了他叔叔递给他的一杯热牛奶。“我还记得那杯牛奶的颜色,那么白”,他说,“那是我五年来喝到的第一杯牛奶”。他和妈妈、姐姐住进了外祖父在巴勒斯坦的家里。在那儿住了一年之后,十三岁的他跟上帝彻底决裂了。“我还记得我当时在哪儿——就在耶路撒冷的大街上。我记得我当时的想法,我认为我可以假装真的有上帝,但是这个上帝不会知道我手淫的事。我得出的结论是,上帝不存在。我的宗教生涯就此画上了句号。”
要是问他童年的事,他记得的,或者说他选择记住的,就这么多了。从七岁开始,他就被告知不能相信任何人,他也是这么做的。他能活下来,就是因为把自己和人群隔开,不让别人看清自己。他注定会成为世界顶尖的心理学家,成为研究人类错误行为的权威。他会研究在人类做决定的时候,记忆是怎么起作用的。比如说,法军对德国人在一战中的军事策略的记忆,是怎么让他们误判了德国人在二战中的策略的;一个人对德国人在一战中的行为的记忆,是怎么让他误判了德国人在二战中的意图的。再比如说,一个负责抓犹太人的希特勒党卫军,是怎么因为对远在德国的一个小男孩的记忆,而没有认出在巴黎街头遇见并抱在怀里的小男孩的犹太人身份的。
但是,他从自己的记忆中没找到那么多相关性。他一直觉得,过去的经历和他的世界观没啥关系,或者说,和他表现给别人的样子没啥关系。要是别人老问他,他就会说:“人们总觉得童年对人的一生有很大的影响,但我不太确定这个说法是不是对的”。就算是对那些他当成朋友的人,他也没提过大屠杀的事。真的,直到他得了诺贝尔奖,记者们开始采访他,他才慢慢地把自己的生活经历说出来。他的老朋友都是从报纸上才知道他的过去的。
他和妈妈回到耶路撒冷的时候,又赶上了一场战争。1947年秋天,英国把巴勒斯坦问题交给了联合国。联合国在11月29号通过决议,把巴勒斯坦分成了两个国家。新成立的犹太国大概有康涅狄格州那么大,阿拉伯国小一点。耶路撒冷和圣地没分给任何一方。住在耶路撒冷的居民可以被认为是耶路撒冷的“公民”;实际上,有些耶路撒冷公民是阿拉伯血统,有些是犹太血统,两派人还在互相残杀。他们一家住的公寓楼离两派人私自划的分界线很近,曾经有一颗子弹射进了他的卧室。他的童子军的头儿也死了。
不过,他没觉得生活有多危险。“这跟过去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你在战斗,所以心里会好受一些。我讨厌自己作为犹太人生活在欧洲的那种感觉,我讨厌像个猎物一样成天东躲西藏,我不想做逃命的兔子。”1948年1月的一个晚上,他特别激动,因为他第一次见到了犹太兵:38个年轻的战士在他住的公寓的地下室里集合。阿拉伯士兵已经封锁了小国家南部地区的几个犹太人定居点,这38个士兵准备从他家楼下出发,去营救那些居民。路上,三个士兵回来了——一个扭伤了脚,另外两个送他回来。所以,队伍里只剩下了35个人,历史上叫“35人组”。他们本来打算趁着夜色悄悄前进,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还没赶到目的地。在路上,他们碰见了一个阿拉伯牧羊人,最后决定放了他——至少他是这么听说的。结果,牧羊人跑去给阿拉伯士兵报信,他们伏击了“35人组”,杀死了所有的犹太士兵,还把他们的尸体给肢解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被杀死吗?”他说,“因为他们下不了狠心朝一个牧羊人开枪。”
几个月后,一队医护人员打着红十字会的横幅,开车从犹太城沿着小路前往斯高帕斯山,那儿是希伯来大学和它的附属医院所在地。斯高帕斯山紧靠阿拉伯边境线,是深陷在阿拉伯地区里的一座属于犹太人的孤岛。进山的唯一通道是一条两点四公里长的小路,由英国政府管着,保证往来人员的安全。大多数时候,这条路都很太平,可是这一天,先是炸弹爆炸,把打头的那辆福特卡车给逼停了。紧接着,阿拉伯人的机关枪向卡车后面的大巴车和救护车疯狂扫射。车队里有几辆小车及时掉头跑了,可是满载乘客的大巴车却被困住了。扫射停了,车上的78个人都死了。他们的身体被子弹打成了筛子,最后只能埋在同一个大坑里。这些人里有一个学者,叫恩佐·伯纳文图拉,九年前从意大利来到这儿,准备帮希伯来大学成立一个心理学系。现在,他的愿望和他一起被埋进了坟墓。
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不承认自己担心过生死。“我们曾经打败过五个阿拉伯国家——现在看来有点不可思议,但不管怎么说,我们没什么可害怕的。我不记得自己有过世界末日的感觉。一些人被敌人杀死了,仅此而已。但是,二战结束的确让我感觉松了一口气。”他妈显然不像他这么乐观。她带着十四岁的儿子,离开了耶路撒冷,去了特拉维夫。
1948年5月14号,以色列宣布独立,英国军队第二天就撤走了。随后,约旦、叙利亚、埃及等国的军队,还有伊拉克和黎巴嫩的部分武装力量,向以色列发起了进攻。耶路撒冷被困了几个月,特拉维夫的生活也乱了套。在现在的洲际酒店旁边的海滩上,以前有个清真寺的光塔,阿拉伯人把它改成了狙击手的埋伏点——他们会在犹太小孩上下学的时候射击他们,而且也真的这么做了。“子弹满天飞”,西蒙·沙米尔回忆说。战争爆发的时候,他住在特拉维夫,只有十四岁。长大之后,他当了外交官,是唯一一个出使过埃及和约旦两个国家的以色列大使。
沙米尔是他第一个真正的朋友。“班里的其他孩子总觉得和他不太亲近”,沙米尔说,“他不喜欢凑堆,会选择性地跟人交往。对他来说,就算只有一个朋友也没关系。”他一年前来到以色列的时候,不会说希伯来语,但是到了特拉维夫上学的时候,已经说得很流利了。而且,他的英语成绩也比班里的其他孩子好。“每个人都觉得他特别聪明”,沙米尔说,“我曾经跟他开玩笑说‘你将来会出名的’,但他听了总觉得不自在。我不是个算命的,但当时真的有种感觉,他以后会很有出息的。”
他跟别人不一样,大家都看得出来。不是他故意要这样,而是他本来就是这样。“他是班里唯一一个认真纠正英语发音的人”,沙米尔说,“我们其他人会觉得很可笑。他在很多方面都跟我们不一样。在某种程度上,他就是个局外人,这种状态跟他的难民身份没关系,是他性格导致的。”他不太像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倒像一个装在孩子身体里的老学究。“他总是沉迷在一些问题里”,沙米尔说,“我记得有一天,他把一篇自己写的文章给我看,我当时特别纳闷儿,因为文章通常是学校布置的作业,只有需要完成任务的时候,我们才会去写文章。他写了一篇跟课程内容完全没关系的文章,仅仅是因为他喜欢那个题材,这一点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在文章里,对比了一个英国绅士和一个赫拉克勒斯时代的希腊贵族的性格。”沙米尔发现,别的孩子还在从身边的大人那里学习知识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从书里,从自己的思想里寻找答案了。沙米尔说:“我认为他在寻找一种理想,一种典范。”
以色列独立战争持续了十个月。在战前,这个犹太人国家的国土面积只有康涅狄格州那么大,到战争结束的时候,它的面积已经超过了新泽西州。以色列人里,百分之一的人在战争中死了(相当于新泽西州的九万人),阿拉伯人死了一万多人,还有75万巴勒斯坦人无家可归,到处流浪。战争结束后,他妈带他回到了耶路撒冷。在那儿,他认识了他生命中的第二个好朋友,埃瑞克·金斯伯格,是个英国男孩。
特拉维夫的生活够困难的了,但耶路撒冷更甚。基本上没人有照相机、电话甚至门铃。你要是想见朋友,只能走着去他家,然后敲门或者吹口哨叫他。他那时候就是走路去埃瑞克家,吹口哨叫他下楼,然后两个人一起去基督教青年会,要么游泳,要么打乒乓球。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一句话都不说。他很享受这种状态:埃瑞克让他想起了斐利亚·福格。“他很特别”,埃瑞克说,“他能感觉到和别人之间的隔阂,而且这种隔阂还是他故意维持的——故意到一种境界。我是他唯一的朋友。”
独立战争结束后不到几年,以色列犹太人的人数就翻了一番,从过去的六十万增加到了120万。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像以色列这样,为了让新来的犹太人融入当地生活,采取过这么大的鼓励措施。但是,他在精神上始终无法融入。他喜欢土生土长的以色列人,不喜欢和他一样的外来移民。但是,他自己一点也不像以色列人。和大多数以色列孩子一样,他也参加了童子军,但是后来又退出了,因为他和埃瑞克发现那儿不是他们该待的地方。虽然他很快就掌握了希伯来语,但是在家,他和妈妈只说法语,而且常常是带着怒气说的。“那是个不幸福的家庭”,埃瑞克说:“他妈妈怨气很重。他姐姐一有机会就赶紧离开了那个家”。他没有接受自动生效的以色列人的身份,只是接受了一方安身之所。
很难说以色列国籍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因为他原本就是个让人捉摸不定的人:他好像不想在任何一个地方安身立命。他很少依附于什么东西,就算有,也是疏离而短暂的依附。露丝·金斯博格,以前是埃瑞克的女朋友,她说:“他很早就决定要远离责任。我的感觉是,他的内心总是在为自己的无根可依寻找开脱。他是个不需要根的人,总觉得生活是由一连串的偶然事件构成的——事情会这样发生,也会那样发生。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利用这些偶然事件。”
在一个迫切渴望土地、渴望人民的国家里,他对待土地和人群的那种疏离态度,让他显得特别另类。“我1948年来到以色列,很希望自己能变成他们中的一员”,耶舒·克洛德尼回忆说。他现在是希伯来大学的地质学教授,和丹尼尔同岁,家人也在当年的大屠杀中全部死了。“我想和他们一样穿凉鞋,穿挽起裤腿的短裤,记住每一座该死的山谷或大山的名字。我最想做的,就是改掉我的俄国口音。对于自己的过去,我有种说不出来的羞愧感。我开始崇拜自己同胞中的那些英雄人物。他却不这样,他瞧不上这个地方。”
他和《洛丽塔》的作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有点像,他们都是难民,都和周围的世界保持着距离,都有点傲气,会用犀利的眼光审视当地人。他十五岁的时候,做过一个职业测试,测试结果说他将来会成为一个心理学家。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一直觉得,自己将来会成为某个领域的教授,最让他感兴趣的研究对象就是人。他说:“我对心理学感兴趣其实是为了走进哲学,为了看懂这个世界,我试着去研究为什么人们,特别是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看待世界。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关心上帝是否存在这样的问题,我更想知道为什么人们会相信上帝的存在。我也不关心在冲突中谁对谁错,我只想了解愤怒的情绪是怎么出现的。这正是人工智能,心理学家要解决的问题!”
大部分以色列人高中一毕业,就得去当兵。他在学业上表现出的天赋,让他高中毕业后直接上了大学,读心理学。他不知道该怎么实现这个目标,因为国内唯一的大学就在阿拉伯人的边界线附近,而且在大学里成立心理学系的计划,也已经在阿拉伯人的伏击中化为泡影了。因此,在1951年秋天的一个早上,十七岁的丹尼尔·卡尼曼走进了耶路撒冷一家修道院里开设的数学课堂。这是希伯来大学临时选择的几个教学点之一。就算在那儿,他也显得格格不入。大多数学生都是当完三年兵才来的,很多人都经历过战争。他年纪小,总是穿着夹克衫,还系着领带,这让他成了同学们眼中的怪人。
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因为老师水平有限,他基本上都是靠自学掌握了专业领域的大量知识。“我喜欢我的统计学老师”,他回忆说,“但是她对统计学一窍不通,所以我自己看书摸索着学”。与其说他在大学里遇到了一群专家学者,不如说是认识了一些各有特点的人。他们大多数都是来自欧洲的难民,碰巧都选择了以色列作为栖身之地。“这些老师总的来说都挺有人格魅力的,他们不仅会写教学大纲,还写过传记,都有过不同寻常的经历”,哈维沙姆·马格利特回忆说。他马上要离开希伯来大学,去斯坦福大学等地当哲学教授。
最有特点的是以赛亚·莱布尼兹,他是他的偶像。莱布尼兹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从德国经由瑞士来到了巴勒斯坦,有医学、化学、科学哲学,据说还有其他几个领域的高学历。但是他考驾照考了七次都没过。莱布尼兹以前的学生玛雅·巴尔希勒尔回忆说:“他走在路上的时候,裤子都快提到脖子了,弓着腰,耸着肩,下巴特别大。他总是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还夸张地做手势。尽管如此,他的思想征服了所有的年轻人”。不管讲什么课——好像没有他驾驭不了的领域,他总能把上课变成一场演出。“我选了他的生物化学课,但是他基本上就是在点评现实生活”,另一个学生回忆说,“他会花很多时间来解释为什么本·古里安是个笨蛋”。他说的是以色列第一任总理戴维·本·古里安。莱布尼兹最喜欢举的例子是一头驴站在与他等距离的两堆稻草面前,因为它不知道该选哪堆草,最后活活饿死了。“莱布尼兹接着会说,驴不会犯这种错误的,它只会随便走过去吃。只有人才会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然后他又说,当一个国家把本该由人来做的决定交给一头驴去做的时候,会发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你每天都能在新闻里看到这些。他的课总是挤满了人。”
关于莱布尼兹,他记得的却是一些很奇怪的事:不是莱布尼兹当年在课堂上说过的话,而是莱布尼兹讲话的时候为了说清楚某个问题,用粉笔敲击黑板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枪声。
尽管他年纪小,又处在那种环境下,我们还是能通过他排斥的一些东西,去了解他的思想走向。当时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正流行,但他既不想分析别人,也不想让别人来分析他。他早就决定,不去过分关注自己的童年经历,甚至不去关注他对过去的记忆——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事情?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很多坚持要将心理学纳入科学的心理学家已经放弃了这种雄心壮志,不打算再去研究人类思维的内部运作过程了。如果你没法观察到思维是怎么工作的,又怎么装模作样地去研究它?值得用科学方法研究的,应该是生物的行为方式。
当时的主流学派是行为主义,领军人物斯金纳在二战期间就开始了相关研究。那时候他受雇于美国空军,任务是训练鸽子找到炸弹投掷点。斯金纳教他的鸽子学会寻找航空地图上的目标所在地,每找对一次,鸽子就能得到食物奖励(当防空炮火在鸽子周围遍地开花的时候,它们的啄食热情会大大降低,所以最终也没被派上战场)。斯金纳的鸽子实验成功了,也标志着一项影响深远的研究登上了历史舞台。这项研究的核心理念是:任何动物的行为都受到外部奖励或惩罚的限制,而不是思想和情感的驱动。他把老鼠关在一个叫“操作性条件箱”的盒子里(后来人们都叫它“斯金纳的盒子”),训练它们拉动操作杆,按动按钮。他还训练鸽子跳舞,打乒乓球,在琴键上敲出“带我去看球赛”的曲调。
行为主义学派认为,他们在老鼠或鸽子身上得出的结论,同样适用于人类。只不过他们不大可能在人类身上开展实验。斯金纳在他的一篇题为“如何驯化动物”的文章里写道:“需要提醒那些急于把人类当成实验对象的读者们,我们必须着手进行一个新的项目,对行为既要强化,也要抑制。通过这种方法,我们很可能在人类身上激起某种情感反应。遗憾的是,行为科学还不能像控制行为那样,成功地控制情感”。行为主义学说吸引人的地方在于,科学变得一目了然了:我们能观察到刺激物,也能记录刺激带来的反应。这个过程看起来特别“客观”,它不再取决于主观感受或者感觉。一切重要因素都是可以被观察,可以被检测的。斯金纳特别喜欢讲一个笑话,很能反映出行为主义的特点:一对恋人做完爱后,其中一个人问对方:“你的表现不错,我怎么样?”
所有顶尖的行为主义者都是信奉新教的欧裔美国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从事心理学的人都知道这一点。回望历史,会不禁怀疑,是不是有两个互不相干的学科,一个以美国心理学家为代表,另一个则以犹太心理学家为代表。美国人总是穿着白大褂,夹着记事本,在实验室里忙碌,变着花样地折磨老鼠,但始终不去触碰人类行为这个泥潭。犹太人却走进了这个泥潭——就连那些对弗洛伊德嗤之以鼻的犹太人也是这样。他们崇尚“客观性”,渴望真相,希望真相能够经受住科学标准的检验。
他本人也崇尚“客观性”。最吸引他的人工智能,心理学理论是格式塔心理学。这个理论是德国犹太人在二十世纪初在柏林提出的,目的是用科学的方式探索人类思维的谜团。格式塔心理学家揭示出思维的有趣现象,并巧妙地呈现出来,就好像黑夜里射出的一道微光,渐渐点亮了天空。灰色在紫色包围下看起来像绿色,在蓝色包围下显得像黄色。如果你对别人喊:“别踩那只香蕉虫!”他肯定以为你喊的不是“虫”,而是“皮”。格式塔心理学家认为,在外部刺激和由此引起的内部感觉之间,并不存在必然联系,因为人的思维会以多种奇奇怪怪的形式介入这个过程。给丹尼尔印象最深的,是格式塔心理学家在论文里让读者做的实验,通过实验,读者能亲身感受到自己思维运行时的神秘之处。
我们在晴朗的夜晚仰望星空时,会自然而然地把一些星星看成一个整体,而把另一些星星排除在外。比如仙后星座和北斗星。这么多年来,人们一直把同一群星星看作一个整体,所以现在的孩子们很容易就能辨认出这些星座。同样,图1也给读者展示了两组图形。
(摘自沃尔夫冈·科勒,《格式塔心理学》1947,纽约:利沃莱特,1992,142)
为什么是两组图形,而不是六块?或者是由不同的组合构成的另外两组?又或者是三组,每组两块?看到这张图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理所当然地把它看成是两组图形,每组有三个小图形。
这正是格式塔心理学家关注的核心问题,也是行为主义者有意回避的问题:大脑是怎么构建意义的?又是怎么把它采集到的碎片化信息转化为完整而连贯的图像的?为什么这个图像总是思维强加给外界的,而不是外界强加给思维的?人们又是怎么把记忆的碎片拼凑成一个连贯而完整的故事的?为什么人们对问题的看法会随着问题所处的环境而变化?为什么——我们尽量轻松点说——当一心想消灭犹太人的政权在欧洲横行霸道的时候,一些犹太人会认清现实,选择逃离,而另一些人会选择留下,最后被残杀?所有这些问题,吸引着他走进了心理学。这些问题,就算是最聪明的老鼠也解决不了。如果说有答案的话,那答案就藏在人类的思维里。
他后来说,科学在他眼里是一种对话。如果是这样,那心理学就像一群人参加的一个热闹晚宴,客人们高谈阔论,以极快的速度频繁地变换话题。当格式塔心理学家、行为主义者和精神分析学家一起走进一栋大楼的时候,他们会发现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同一个怪物,这个怪物的名字叫心理学。尽管如此,他们并不打算知道对方要用什么办法来对付这个怪物。心理学不像物理学,甚至不像经济学,它缺乏强有力的理论解释,也没有一套公认的讨论标准。心理学领域的顶尖学者在提到其他心理学家的研究的时候,会说“纯属胡扯,一文不值”,他们觉得对方的研究对其他心理学家的行为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问题的一部分症结在于,有太多各种各样的人想当心理学家。促使他们产生这个想法的动机千差万别。有的人想通过心理学寻找自己不幸的根源;有的人坚信自己能洞察人性,但苦于文采不好写不了小说,只好来研究心理学;有的人是因为学不好物理,为了给他们的数学才能找个用武之地,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心理学